Act 2
——一朵还未盛放的玫瑰花哟,你可知它花瓣会是何种颜色?
Scene 1
所以高贵的落魄骑士后代亚瑟·柯克兰先生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住进了他才认识一个星期的男人家里。不过也没什么能比他原来的处境更糟了,至少这里头顶有个东西遮盖,桌上有食物,这就够了。这就够了,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小少爷,这就能让他过得很好了。
罗莎和奥莉薇娅,现在似乎就已经是存活于遥远过去的两个人,携手在木地板上舞蹈着,也不知道谁是谁,谁不是谁。在他脑袋里那些已经不重要了,至少他不会再见到那只可怜的奇美拉用脚尖爬行在舞台中央,褪去最后的骄傲,给人们随意观赏她那些畸形的产物。
他估计再也不会见到奥莉薇娅了,至少是他不会再见到她与罗莎融为一体的时候,那种黏黏糊糊扯不开的感觉,就让他觉得自己的整个喉咙里被人强制灌下一瓶胶水,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所以他从那张床单还是阳光味道的床上醒来的时候,亚瑟·柯克兰才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睡醒了。浑身的每个细胞都被晚风亲吻过,它带走了他所有的烦恼,至少他还能无所事事的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在他能找到精力来想想看下一步该怎么做之前。
不过他也确实没什么事情能做,弗朗西斯(他并不认为那个弗朗索瓦会干这种事)把这间公寓倒也是收拾的井井有条的。房子里每一点灰尘都被清扫干净,基本留不下任何有谁来过的痕迹。遍布整个房子,那些密密麻麻,直到房顶的书架也是,按照类别和作者姓名分类,还给那些一看就知道常用的几本贴上了显眼的彩色标签,一眼就能找到。
所以他最后是抱着一杯热可可,裹着弗朗西斯房间里搜刮来的棕色毛毯随它拖在地上,(看来他真的觉得这里彻彻底底是他家了,不是吗?)窝在客厅里那个躺椅上,怀里捧着那本曾压着他床头多年的书,皮革封面差点被烧毁。他当时从奥莉薇娅那逃走的时候居然还记得带上它,而他还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看到了什么地方,就能找回那根断掉的绅士手杖了。
他刚打开那本书,就听见弗朗西斯开门的声音。原来已经是晚上了,亚瑟想,我都没饿,但是一团糟的厨房显然对柯克兰先生尝试证明的这个论点极其不利。他听见弗朗西斯把一个大袋子放进厨房里,但他没抬头,书上的字母也都跳跃的不像话。
嘿,嘿,你们不是卓别林的剧本,你们不在演默剧。他尝试让自己继续看下去,但是他的脑子已经回不到那本书里了,它因为弗朗西斯的存在而躁动起来。想想看,亚瑟,它说,你现在被包裹在他的毯子里,上面还有他的气味。亚瑟用书遮住,悄悄嗅了嗅,是一种形容不出的味道,他能闻到薄薄一层汗味,混在变淡的洗涤剂味道里。这房间里似乎有些热。他一把把毛毯团了起来扔在躺椅上,趁着弗朗西斯还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他开门溜进了房间。
你不能爱上他,亚瑟,也许之前你可以,但是现在不行。他闭上眼想着奥莉薇娅,她那张自找的可怜的脸,她坐在地板上哭的样子,真丑啊,真丑啊。这就是爱错人的后果,他劝说自己,而你才和他认识多久?你不能爱上他,亚瑟,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那位哥哥你是见识过了,万一他们都一样呢?
他胃里翻江倒海,瞬间又觉得气温直接逼近冰点,却又害怕拿错了遮盖物。他捂着嘴,蜷缩在床上,哭也不是,干呕也不是,就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那些绝望的低吼而已。奥莉薇娅,不,我要忘了她,我要忘了奥莉薇娅!
他咬着枕头,让那声尖叫被棉花绞死。
Scene 2
说起弗朗索瓦·波诺弗瓦,那个拥有真正法国人名字的人,亚瑟已经好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也许这就是浪子,他想,他们从不会找个地方好好住下——连唐璜都没他这样四处漂泊。
“我哥……鬼知道,他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也许下辈子都见不到了。”弗朗西斯心不在焉的切下一块肉,血从里面滴出来,连昏黄的老吊灯都藏不住这东西的猩红。亚瑟想到了奥莉薇娅的口红印,只得低头看向自己盘子里那块肉。他不知道,也懒得管这是什么了。他放下刀叉。
“我不是很饿。”他推开椅子。弗朗西斯没有阻拦,没有乞求,这让他安心,至少没什么能让他想起弗朗索瓦那双绝望的眼睛。他闻见空气里一点奇怪的腥味。也许只是血,亚瑟想,大概只是血。青蛙们总是喜欢半生不熟的肉,也不知道怎么不会闹肚子。
当然,一小时之后银托盘装着一碗洋葱汤和几片抹着黄油的法棍出现在他房间门口也是始料未及的。
也许和他就这么住下去也不错,也许下次可以让他换点别的东西。亚瑟捧着那一小碗汤从还没机会染上颜色的房间里看出去,只有伦敦那被电照亮的夜,一个一个家庭都开着电视欣赏政客们挥舞着自己的手臂,而他对那些什么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在想为什么他的想法里会多出一个弗朗西斯。
那头逐渐从金色蜕变为棕色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是一朵绽放中的玫瑰,花苞才将将舒展开一半。他想起奥莉薇娅束腰上永远都插着的那朵去了刺的玫瑰,花瓣微微发皱,似乎一触就会碎成渣。不,不,这是一朵不一样的玫瑰,他尝试说服自己,它还结实的长在土地里,吸收着土壤的营养。他竟开始期待这朵玫瑰该如何绽放。他在等着第二天到来。
Scene 3
他是被一阵纸张的窸窣声唤醒的,虽然让这张空白画布里的房间染上颜色的阳光可能是作用更大的那个。有什么东西像老鼠一样从门缝底下爬进他的房间,他似乎能听见地板里传来的心跳声,坚定又快速跳动着,是生命的活力。
希望这东西不会和老鼠一样恶心人,他看见一个厚厚的信封从门下面那一点点空间小心的探进来,时不时还犹豫半晌。这可真是一只有着自己想法的老鼠,亚瑟踩着木地板站起身,他这才发现夜里有人来给他脱下了外衣掖好了被子。多此一举的法国佬,他不得不这么说。
而纸老鼠就停止了它的步伐。它在悉心听着,用它的小脚,听着地板里的响动。它就那么呆在那里,而亚瑟往门那边稍微走了一步,它就似乎跟受惊了似的,被冻在原地,就差翻过身来装死了。
这可还真是只可爱的小老鼠。一只白毛的可爱小老鼠,有着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纯净的就像升起的朝阳,把昨夜的痛苦洗去,给他的灵魂换上新的外衣,昨日的血迹再也不见。他又想起母亲曾种在院子里的那些玫瑰,白色玫瑰开放在他的童年里。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裹着自己昨夜穿着的那件衬衫走向窗边,它过长了些,能勉强当成条裙子穿。窗户被猛的推开,太阳刚刚升起,它带着风走进这个小房间,把最后一点睡意和他的大脑剥离开来。这才是能做决定的时候,在清晨的宁静里;这才是做决定的时候,在万籁俱寂之时。
心跳就自己溜进了他脑袋里,填补那块空隙。强壮,健康,满载着生命的力量,饱含爱意。这下什么都乱了,他就突然能听见街道里车辆不耐烦的喇叭声了,这可不正常。他死死的关好了窗户,靠着那堵墙深呼吸着。一切,一切都在催促他迈出那一步,但是他害怕着,害怕着!这只可怜的灰老鼠惧怕着另一只白老鼠的靠近!
他又用着老办法,他必须得让自己平静下来。
吧嗒,吧嗒,吧嗒。一直数到十才能走过去。时间太短,显得决定冲动;时间太长,显得犹豫不决,走在两者之间,才是最明智的路。
他长吁一口气,心跳声终于被他赶走了。他光脚走过那三步路,却缓慢宁静的像是他走过了一生。他弯腰捡起那只小老鼠,它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听话还是惧怕。然后亚瑟就想起来了——哦,它只是一封信而已。
***
亚瑟·柯克兰已经忘记了那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东西,他在心情好的时候还愿意称之为“腻死人了的白巧克力慕斯”。虽然大部分时间他完全不愿意提起那个东西,也是,它本身早就被他送进碎纸机里丢进垃圾桶了。
他只是想起那天他打开门之后弗朗西斯那双疲倦的眼睛,还有抑制不住的笑容。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就征服了阳光。他就是男人中的阿波罗,哪怕他才通宵写出长信,眼睛里满是血丝,也改变不了这点。
然后是他的吻,就像他小时候被去过刺的玫瑰亲吻时的感受。但这可是一朵满载着爱意的玫瑰,一朵活着的玫瑰,一朵赤红的玫瑰,独自绽放在白玫瑰丛里。他的体温炽热,和他的热情一起灼伤着这颗冰冷又畏惧的心。不用太深入,因为这只是他们的初吻,而光是弗朗西斯放在他后脑勺上的手,就够令人满足了。他们没人会迈出那一步的,让这个神圣的,似乎是在圣坛前穹顶下交换的吻,沾染上情色的气息。这样就够了,唇瓣厮磨,这样就够让人满足了。
Scene 4
弗朗西斯是个很好的恋人,哪怕如今亚瑟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他温柔,有趣,最主要的是能处理好家务,能让那间公寓井井有条,每个摆件每个饰品都在它该在的地方。
亚瑟还是每天从他的那个白房间里醒来——他和弗朗西斯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他会好好的伸个懒腰,然后慢慢走去厕所刷牙洗脸。那个时候公寓里里总是宁静的,亚瑟一直都会在整座城市之前醒来,而弗朗西斯总在半梦半醒间追着已经走进办公室的伦敦跑。
他会回到房间,随便换上什么不是睡衣的东西,因为他也不能预料到弗朗西斯醒来之后会不会突发奇想要出门。他会给自己泡上一杯茶,茶壶甚至都特地移到了厨房外面。哪怕他多次告诉弗朗西斯那完全没必要,他还不至于那么危险,但是法国人还是执拗地不准他进去,甚至都扯了张白纸画上一个粗眉毛头像,在上面画个叉然后贴在厨房门上,写着‘禁止英国人入内’。
亚瑟很喜欢那个小公寓,不是那么的华丽优雅,但它总是有着那些朴素的生活气息,又不至于屈服于生活的杂乱无章。他总觉得那个地方是活着的,在呼吸的,它的心跳就是印证了他和弗朗西斯的生活。每一次争吵,每一次和好,每一次亲吻和每一个巴掌,它都有什么办法留下证据的。碎片,鲜花,唇膏,还有冰袋,它们就是在证明这里有一对新晋爱人入住。
说实话,弗朗西斯总给他一种安心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与他一起度过的这些日子里他每天就靠在家里看书度日,毕竟离开学还早,而他送出去的那些简历还没收到一个回复,也没必要还点什么给弗朗西斯。反正他又没按着你的手要求你签什么合约,亚瑟,放松。什么都不会发生的,虽然这狂热的不正常。
弗朗西斯还是那样,清早给他留下早餐,然后在下午太阳最大的时候裹着一身汗回来,又马上回到厨房里给他准备午餐。哪怕是早就做好的,只需要热一热,弗朗西斯还是不放心。桌上放着日历,亚瑟在等待的时候翻了翻。他没有把书带上桌的毛病,没有人会希望文学作品染上蛙腿味道的。在一个星期前的某个日期上有人画了个叉,亚瑟刚开始猜测,弗朗西斯就出来了。
“啊,没什么事,只是那天开始弗朗索瓦就没联系过我了而已。免得我们到时候吵架的时候空口无凭。”亚瑟也没有理由不相信他,这一个星期里他确实没捕捉到过弗朗索瓦的一丝痕迹,甚至说他搬进来之后就不知道弗朗索瓦去哪里了,这间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是弗朗西斯的气息。这让人安宁,亚瑟不希望见到那位受难者的王,这是绝对的。
午餐结束后亚瑟会洗碗,也就只有这时候他才能走进厨房,弗朗西斯还得坐在沙发上盯着他确保他不会去碰火。当然,亚瑟也只能投给对方一点无奈的笑。“你担心太多了,弗朗西斯。”而对方开口想说些什么关于水壶与窗帘的话,张了张嘴也没说出来。也是,也不必说,没有人愿意提醒自己的恋人他家庭的悲剧,虽然两个家庭都有些问题。
然后他们就窝在一条薄毯子下面,哪怕天气越来越热。没有人想看电视,因为没什么好看的,也就各自拿起一本书靠着沙发,各自去环游不同的纸上世界了。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书桌前面要好,弗朗西斯是这么说的。是的,是的,这比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要好,至少舒服些,被裹在两人气味的融合体里让人莫名的安心,让人知道他还是我的。
亚瑟也不是不能出门,弗朗西斯给他留下了一片钥匙,但他还是喜欢与弗朗索瓦的那堆书为伴。这是他能对那个男人所说的最后好话了。能给他无数个虚拟世界供他探索。如果他是住进朋友城堡的王子,他也许还会好奇的四处看看,但是这只是一间小公寓。厨房,客厅,卫生间,他的房间,弗朗西斯的房间,弗朗索瓦的房间。如果三个成年男人住,这里就太挤了,沙发上的毯子不够长,总有人得孤零零的坐在书桌前。所以这里就只住了两个人,弗朗索瓦还把自己的房间锁上了。亚瑟按了按把手,只得走回沙发上坐下,抱着那条毯子,呆呆的看着前方。
他的夏天是限时的,只有六个星期,他基本都在那些旧书市场里买回了所需的书籍,生活费有各种补助帮他解决——在政府眼里他还是流落街头的可怜小猫,但他早就被人捡回家了。他低头嗅了嗅毯子,然后挑了挑眉把它丢进洗衣机里。这闻起来就像弗朗索瓦的床单,上面一股情欲的味道,他甚至能想到踮脚的妓女走进这个小公寓,裙子底下是束腰,走起路来像上世纪贵妇。一回头,只见到两张脸融合在一起,彩色与黑白,笑与泪。亚瑟马上站了起来,走回自己房间,雪白的床单上只有他的味道,没有别人征用过的痕迹,这样也就好些了。
过不了多久弗朗西斯就回来了,而亚瑟是知道的,他每天都在固定时间点回来。作为法国人这很不寻常,但也许在英国生活了那么久能让他改变一点。“亚瑟?”他敲响那扇门。“没事。”对方就推门进来了,只看见瘦弱的男人蜷缩在床上,就像个可怜的弃婴。弗朗西斯轻抚他的背,挠挠他的后脑勺,但对方还是没有反应。“你跟弗朗索瓦说以后别拿我们的毯子用吧,有股味道我不是很喜欢。”
“我会的,亲爱的,先起来吃点东西吧。”弗朗西斯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让他能放心下来。至少他不是永远孤独了,在这个被书笼罩的小世界里,只有我们。至少在这一刻我们不会丢下对方。
沙发上的毯子被换上新的,是洗衣粉的味道,而弗朗西斯的身上似乎少了点汗味。快餐店的店员身上有着属于社会名流的古龙水气息,还好只有残存的那一点味道能沾染到毯子上。上面也自然没了那些石楠花的气息,让人舒服些了。可以说,亚瑟并不讨厌这点,毕竟还是被对方笼罩着。
“弗朗索瓦送过我一瓶,放着不用也不太好,我也不希望自己闻起来总是像炸鸡。”弗朗西斯打趣着,虽然亚瑟从来没有抱怨过他身上的汗味,而古龙水在那些钢铁的厨房里只能蛰伏在空气里,被廉价脂肪的味道闷着,只有离开才能解脱。但至少没了那股石楠花的味道,亚瑟又能好好的做最后一个柯克兰了,就和弗朗西斯能是唯一的波诺弗瓦一样。
弗朗索瓦很有钱,显而易见,因为这儿的露台能看见泰晤士的落日,而哪怕是亚瑟之前的家都做不到。哪怕这意味着楼下总有游客大声喧哗走来走去,也算的上是很值的买卖。更何况,这样民生设施也能稍微好点——还是得给别人看看他们想象中的伦敦的。他们就能走在那些总有游客在拍照休息的公园里继续喂鸽子。
那些灰色的狡猾生物啊,明明能自己去寻找食物,偏偏就得靠着人类生活。从垃圾桶到公园,哪儿都有它们的足迹,但也只有无比小心的人能接近它们。弗朗西斯就是那样的人,他也许已经和这儿的鸽子熟络了,只要他出现,马上就能吸引来那些鸟类。他有没有用这个方法骗到过小姑娘,也没人能知道了,但只要有别人接近,那些鸟儿就都飞走了。亚瑟就是那么见到那一刻的,他将铭记的那一刻的,那些灰色羽毛红色脚的生物扇动着它们的翅膀飞向落日,而弗朗西斯背着光对他笑了。简直就像希腊神祗。那一刻他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回家吧。”他伸手去牵亚瑟的手,却被他甩开了。但他却能听见亚瑟小声的用正常人的英语说着你真漂亮。“至少你不用对我说波拉里了,条子们现在抓不了我们了。”法国人轻轻拍着他的背。
“要是你能跟我走,就再好不过了。我们随便去哪,只要不是法国,不留在这里,就可以了。”亚瑟沉默着,弗朗西斯就认为自己能继续了。“我们能在去买个小农场,种点东西……或者说你更喜欢去捕鱼?城市里太无聊了。我不喜欢城市,我觉得你也不会喜欢的。更何况我爸妈……”亚瑟咬着自己的嘴唇,他们已经踏进了电梯,弗朗西斯这才伸手捏捏他脸颊,然后他感觉到亚瑟温热的眼泪落在他手上。
他吸吸鼻子:“第一次有人问我我想要什么,弗朗西斯,自从我爸妈死后就没人管我想要什么了。”父母只留下郊外的小房子,一点存款,一辆撞毁的汽车,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和一群等着吞下财产的远房亲戚。所以也没人管他要什么,他这个只拿钱不赚钱的小老鼠也没理由和奥莉薇娅索要什么。似乎除了必需品之外他就什么都没有过。
奥莉薇娅要求他报考法律,因为那能让她在风华不再之后还有人养她。奥莉薇娅要求他把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因为罗莎·柯克兰显然不用自己清理东西。一切都是要求,只有要求,因为他是奥莉薇娅的小老鼠,他还得靠奥莉薇娅过活。第一次有人为他洗衣服,有人为他准备饭菜,有人为他铺好床铺,让他享受。
“所以,怎样都可以,弗朗西斯,别让我离开你。”温暖的手擦去了他的眼泪,又紧握他的手。“我不会走的。”电梯门打开,而亚瑟深深吸进一口气,和弗朗西斯走了出去。
Scene 5
亚瑟把书随手放在了茶几上,插进去的纸片表示他只看了几页而已,但他那么快就没有兴趣了。他起身但是没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弗朗西斯会收拾的,他显然更清楚这些东西该怎么摆放,估计比这个公寓真正的主人还要清楚。估计那个家伙,把每个摆件的位置都记在心里了。是的,哪怕是个天性懒散的法国人,也能把家收拾的一尘不染。
亚瑟走向餐桌,但他的脚步停住了。那上面插着两朵玫瑰。一朵红玫瑰,一朵白玫瑰。红与白,红与白。红色衣服上的白色污渍,白色面具上的红色吻痕。他瘫坐在地上。它们似乎融为一体,又从中间撕裂开来。他逼着自己呼吸,吸气,呼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弗朗西斯,现在他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喊着这个名字。他需要那个人的存在,他就是亚瑟的救世主,把他从深夜里捞出来,带到洁白的房子里,住进他的心里。
亚瑟躺在地上,停止了挣扎,看着天花板大口喘着气。他不知道为什么,光是看着这两个颜色就似乎能抽走他全部的精力,让他鲜红的心脏退化成苍白的亡灵。他渴望有些什么温度,有谁能拥抱他。他把自己裹在那个毯子里,但一吸气就闻到了那股味道。石楠花的味道,更重了。他只好把它丢到一边,爬到客厅电话旁打电话给弗朗西斯,希望他一下班就能拨回来。亚瑟需要那个声音,那个一开口就能带走他半颗心的声音,来安慰他,来解释这件事情。那个声音就似乎是他的镇静剂,只需要听见,就什么都不怕了。
真是奇怪,他想,真是奇怪,他原是能一个人扛下所有东西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别人的拥抱?他究竟是何时开始期待与谁共眠的夜晚,哪怕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将孤独一生。他甚至开始渴望着,有谁的灵魂能与他相融,能倾听接纳他的所有。
算起来,一切都能追溯到那场火灾,和那个傍晚,还有外套口袋里波诺弗瓦背后的传呼机号码。哎呀,果然,一切都是因为他。亚瑟闭上眼睛。他似乎能闻到海风的味道,而弗朗西斯就站在身后看着他,漂亮的小砖房里漫出食物的香气。是弗朗西斯带领着他去到那个未来的,是弗朗西斯让他看见还有一个未来的。
***
接下来那一周发生了什么,亚瑟也几乎忘光了。他记得白房间里桌上的日历——假期还剩一半,弗朗西斯衬衫上的残留的古龙水味道和快餐融合在一起,当然还有笼罩在整间屋子里,越来越浓的石楠花味道,已经无法用鲜花和香氛掩盖了,哪怕是再浓的也做不到。弗朗西斯,对,当然还有弗朗西斯,他说的话越来越少了,当然,笑的时候也是。
似乎就和阿波罗坐在神座边缘摇摇欲坠一样。亚瑟无缘无故的想着。但他也只是一介凡人,哪怕飞向太阳也只能是伊卡洛斯。他怎能伸手帮助神祗呢?他本就连自救都难比登天。他只能对着蓝紫花瓣下的黑眼圈问上一句你怎么了,而对方只会摇头。“这件事情你帮不上忙,亲爱的,你对这方面的了解就和你对厨艺的了解一样。”
是钱吗?亚瑟想。不,大概不是,要是是钱的话,弗朗西斯就不会买这么上等的食材了。愚钝如亚瑟都能猜出来他们每日的盘中餐估计不便宜。他又看着弗朗西斯把制服扔进洗衣机里。是的,这不正常,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他做快餐店店员的那点钱连解决温饱都不够。好吧,这里针对的是解决波诺弗瓦的温饱。更何况,以他的学历(亚瑟能从谈吐中大概推测出来)根本没必要去做那种工作,又苦又累,还赚不了几个钱。
他那一刻才觉得手开始有些冷了。他知道那个男人是法国人,但是他来自法国的什么地方?巴黎?波尔多?尼斯?他引以为豪的判断力在针对异国人的时候完全没用。弗朗索瓦看起来挺有钱的,那么他的父母呢?他们来自哪里?天哪,他甚至连弗朗西斯的生日都不知道,心里只能默念着,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法国人,阿波罗。
亚瑟干脆低头想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书本上,但一切都是徒劳。他想知道更多。他想剥开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这张皮,他想知道更多。那个脑子是怎么运作的,这具躯体走过些什么地方,这朵漂亮的玫瑰花究竟在什么土地上成长?亚瑟抬头,张嘴,但是在对方发现前又重新回到了书本里。他们已经过了自我介绍的最好契机了,这时候问什么都晚了。
他只得沉默,沉默。
Scene 6:
“我直接跟你说吧。”弗朗西斯在某一天主动开口。“我哥的试验出了点问题。”
“所以?”
“他有可能会回来长期住。”
亚瑟点了点头。他无权反对,毕竟这里说起来还是弗朗索瓦的家。
弗朗西斯突然伸手抓住了亚瑟的手腕,身体往前倾,亚瑟这时候才发现弗朗西斯的眼眶微微泛着红。“然后,我爸妈喊我回法国了。”
“这不是件好事吗?”那个时候,法国就似乎是平等之爱的代表。毕竟是浪漫之国吗。
“我爸妈是天主教徒。虔诚到觉得一生如果不把一个孩子送去做牧师就是在犯罪。”弗朗西斯低着头。“他们原本打算把弗朗索瓦送去的,于是他干脆跑到了这里来,买下房子之后又满世界跑。他们这才有了我。”
他松开了亚瑟被捏出痕迹的手腕,又仰头笑着:“是啊,我哥比我大整整十岁。我妈十七岁的时候就有他了。这可真是搞笑,不是吗?当他们听说我在学校里谈恋爱——而且和那个男人差点搞上床的时候,他们巴不得把我的皮都给剥了。”
“但是……法律不是?”亚瑟问道。
“你们这儿不也是?”
亚瑟沉默了,也许是在消化这个消息,也许只是情绪决堤前的最后一刻平静,但他的确有那么一秒——就那么一秒,从一朵玫瑰花那儿闻到了石楠花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我能不能回来。他们大概不会对我怎么样,但是,嘿,谁又敢预测未来呢?”弗朗西斯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传呼机。那个小东西被硬塞到亚瑟手里。“它的号码只有我——还有你,知道。只要它响起来,那么就说明我脱身了。”
亚瑟那时候还傻里傻气的相信了,他曾认为自己还真的能等弗朗西斯,哪怕一辈子他都能等。而当一切过去之后他问自己,为什么甘心等待时,那个抓着传呼机的亚瑟就支支吾吾说不出原因了。唉,大概这就是冲动中产生的爱情。
弗朗西斯又重抓住他的手,这次硬是十指相交:“我爱你,亚瑟。如果我还能回来,我就一定会来找你。”
“我也是,弗朗西斯,我爱你。”
***
第二天醒来弗朗西斯就不见了。早餐还在桌上放着,但是除那以外什么都没留:毛毯被洗的只剩洗涤剂的味道,厨房里万籁俱寂,房间里空空如也——就和没有人来过一样。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亚瑟给自己泡了杯茶,又默默的一个人坐在了餐桌前。今天也是个雨天,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窗外。和那天一模一样。和他遇上弗朗西斯的那一天一模一样。也许他真的就是阿波罗,只有在阳光下才能活着的阿波罗。水有些烫了,大吉岭下肚,有些难受,也许是因为空腹吧。
他从橱柜里找出一袋面包。没有弗朗西斯亲手做的好吃,但是也能勉强让他度日了。“我哥哥会回来。”弗朗西斯这么承诺,但亚瑟压根不想见到那位哈德斯先生——或者更应该说是海德先生?毕竟他和弗朗西斯,是那么的,那么的相像,但却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互为对方的镜像。
窗外有个粉红色的气球飞上了天,他就想起了一个同样拥有粉红色头发的女人。虽然是把贵族金发遮掩住才换来的一个商标,但她从来也没有说过些什么。奥莉薇娅·柯克兰。除了发色以外她和亚瑟完全不相像。眼睛,鼻子,嘴巴,身体,除了都喜欢男人之外就是对方的反面。也许这就是人类吧,出生时的那张皮就是上天的安排。
他倒掉了那杯冷掉的茶,缩回沙发上看着那本书。一个人坐在那个长沙发上还是有些尴尬的——躺下太短,坐起又太长。而他以前和弗朗西斯挤在一条毛毯底下时就觉得它的长度刚刚好。这间公寓也是,亚瑟看着那几个房间就已经不想打扫了。唉,有弗朗西斯可真好。
Scene 7:
正如弗朗西斯所说,那天晚上弗朗索瓦就拎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回来了,身上还沾着熟悉的石楠花味道。哪怕是妓女的廉价香水都比那好闻。而这也让亚瑟确认了,这个男人一直都习惯把这个地方当成一个宾馆——什么都能用的那种,要不然该怎么解释那股味道,那股亚瑟不用认识他就能闻到的味道呢?所以在习惯了那股味道之后亚瑟才低头看看他穿了些什么。很平凡的西服,对于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的法国人来说也许是太普通了,但是配上那张双颊凹陷老气横秋的脸,似乎就很正常了。
弗朗索瓦伸出一只冰凉的手:“弗朗索瓦·波诺弗瓦。”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亚瑟注意到现在的弗朗索瓦和当年那个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徘徊的弗朗索瓦差别真的太大了,就像是有人把他身体里的脂肪和肌肉用一根针管抽走了似的。也许是他胯下那个,亚瑟愉悦的想。对于陌生人如此猜测显然不道德,但是,嘿,那是弗朗索瓦·波诺弗瓦。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我是亚瑟·柯克兰,我相信我们见过?”
他停顿了一会,但是也没松开亚瑟的手:”是的,在我上次走之前——你是罗莎的?”
“弟弟。”亚瑟不想解释什么,他相信弗朗西斯估计已经把该解释的解释完了,更何况弗朗索瓦也什么都没问,就直接拎着箱子走进最里面那个房间了。简直就和走进他家一样。亚瑟不满的想着,然后才想起来。
哦对,这里确实是弗朗索瓦的房子。
***
事实证明,法国青蛙——或者说波诺弗瓦们,确实是一种神奇的生物。与他们长期共处,或是被那位阿波罗的光芒所折服越来越爱,或者发现那位受难者的王,实在是太让人厌恨了。甚至都能说,亚瑟毫不怀疑他就是个蜥蜴人,皮肤底下藏着鳞片流出那些绿色的,泛着石楠花味道的粘液。毕竟亚瑟在他的衬衫袖口上见过,每件上面都有,那种绿色的印记,哪怕看起来已经被处理过一次了,还是倔强的呆在那里。
当然,抛开这个不谈,他的那些行为也是,完全不符合人的——或者是亚瑟的,常理。他吃饭的样子是极其纠结和痛苦的,似乎每一口食物都是一嘴的石榴籽。他吞咽的那么吃力又机械,简直就像那些只有靠儿女的钱才能烂在温泉里而不是地下的老人一样,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美味的佳肴,在他嘴里都变成了纸板。
拿好刀叉,切成一厘米见方的块,放进嘴里,咀嚼。逼着自己咽下,喉结回弹,掐着手让自己不把食物呕出来。这样重复上百次,一餐饭就耗完了。要知道,他可是个法国人,来自于那个因为自己能享受食物,而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用餐而自豪的国家。
行吧,行吧,就当他是只法国蟾蜍好了,问题不大。亚瑟劝说着自己。但他的弟弟却是那么完美的一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兄弟估计也不会差别这么大,就像他和奥莉薇娅至少能在吃什么上面达成一致一样。
但最终,逼着亚瑟在三天后就离开那间屋子的,还是那双眼睛,弗朗索瓦那双红色的眼睛,那双无时不刻象征着危险的眼睛,那个总是让亚瑟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弗朗西斯那件衣服胸口的白色印记的眼睛。其他的什么都没关系,除了那双眼睛和奇怪的体味之外,弗朗索瓦就是个模范室友,还是个负责做饭的室友。
但问题就在于,弗朗索瓦总喜欢直直的盯着亚瑟,但不是以一种凶恶或者愤怒的方式——或者说那种包含恶意的,亚瑟印象里弗朗索瓦该拥有的那种眼神。那双眼睛反而更像是属于一个出逃的哈德斯,脚腕上全是那些青白的冰冷的从坟墓里长出的手,想把他抓回那个暗无天日的王国。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哀伤,似乎亚瑟就是他无法带走的珀耳塞福涅。它们同细长的丝线一样尝试摸上他的手指,在他的心头打着转却不敢进来,所以他也只能听见那么一小点的喁喁私语。
”珀耳塞福涅啊,我的珀耳塞福涅啊。“它们说。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因为弗朗西斯是少年阿波罗,所以亚瑟绝不可能是波耳塞福涅。他也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每次也他只有一瞬会那么看着亚瑟,也只是在心门前晃荡着,但他总能感觉到,那些长长的丝线就存在于这个房间里,也不知道最后最后会缢死谁。但亚瑟知道,他绝不能被那些东西杀死——要不然还有谁会等阿波罗回来呢?他宁愿逃走,离开这个地方出去工作自给自足,也不能赌上自己这条命。
所以他就在收拾好了自己的包找好新家之后,就放下刀叉看着弗朗索瓦,看着他继续尝试食用自己的尸体:“我明早就走。”比弗朗西斯简单多了。但也确实如此,他本就如此,本就不该幻想那么多的,因为弗朗索瓦并未挽留,他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到了最后,几乎烧光了一整个夏天之后,亚瑟就是那么拿着箱子背着包离开的,和他来时一模一样——除了口袋里多了个传呼机以外,什么都没改变。看起来也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小老鼠还是放下了他的王冠,弓着腰,慢慢的从阿波罗身边离开了。 |